序章:星火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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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专业需要,”陈思源含糊地说,“我是学历史的。”

“历史……”刘伯摇摇头,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,“历史这东西,谁说得清呢。我爷爷那辈人还说,以前家里有本更老的账本,康熙年间抄家的时候给烧了。可惜了。”

“康熙年间抄家?”

“谁知道呢,老辈人传下来的话。”刘伯摆摆手,不愿再多说。

陈思源提着塑料袋离开摊位。走出十几步,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刘伯已经坐回小马扎上,低头继续擦拭那本《赤脚医生手册》,仿佛刚才那场交易从未发生。

市场里人声鼎沸,一个摊主正在高声叫卖“清代青花碗”,另一个摊位前围着几个人在争论某枚铜钱的真伪。

陈思源握紧手中的塑料袋,加快脚步穿过人群。

回到出租屋时,天已经黑了。

陈思源小心地取出那几页纸,铺在书桌上,打开台灯。暖黄的光线下,纸张的纹理清晰可见——那是手工造纸特有的不均匀的纤维分布。墨色已经氧化发灰,但字迹依然可辨。

他戴上白手套,用手机拍下每一页的高清照片,然后打开电脑,开始逐字录入。

文字并不连贯,像是从某个更大篇幅的记录中撕下来的片段。主要内容是关于明末东南沿海卫所的武备检查报告,但其中夹杂着一些看似无关的记载:

“……有老兵言,嘉靖年间,闽省曾造巨舰,可容千人,帆若垂云。今不复见。”

“……火药库潮湿,责守库官。然库官诉:修缮银两三年未拨。”

“……见遗矢铁弹,重二十八斤,铭文‘威远’,疑是嘉靖旧物。”

录入到第三页时,陈思源的手指停住了。

这一段记录的口吻变了,不再是客观的检查报告,更像是私人笔记:

“四月十七,访慈溪沉氏。沉翁年八十有一,言少时随父行商倭国,见唐船遗制,龙骨铆接之法精妙,胜本朝官厂多矣。又言隆庆开海后,闽广商船造于私坊者,航速载重皆逾官船。万历中禁海,此技渐绝。沉翁叹:若朝廷善用此技,何至于今。”

这段话下面,还有一行小字批注,墨色较新,像是后来添加的:

“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。可叹。”

陈思源盯着这行字,久久不动。

台灯的光晕在纸面上形成一个明亮的椭圆,周围是沉入黑暗的房间。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,遥远而模糊。

他忽然想起“启明”视频里的那句话:“制度先进和执行崩坏是两码事。”

这些残页,这些记录,这些被遗忘的技术和老兵的口述——它们像是从历史厚墙上剥落的碎片,露出底下被粉刷掩盖的原有纹路。

他打开浏览器,再次点进“启明”的主页。那个关于《红楼梦》的视频标题下,最新一条评论被顶到最前:

“UP主能不能讲讲,如果明朝真有那么多先进技术,为什么最后会败给清朝?真的是简单的军事失败吗?”

发布者没有回复。

但在这条评论下面,有人贴了一条链接,标题是:“深度解析:明朝灭亡的技术因素与社会结构崩塌”。

陈思源点了进去。

那是一个小众的历史论坛帖子,发布于五年前。楼主详细列出了明末工匠流失、技术资料散佚、军工体系腐败的证据,引用的史料很多他从未见过。帖子最后写道:

“我们习惯于把王朝更替归结为政治腐败、军事失利、天灾人祸。但很少有人去问:那些曾经让郑和船队纵横四海的技术,那些能铸造数万斤铁炮的工艺,那些精密的数学和天文学知识,它们去哪了?是突然消失了,还是被系统性地遗忘、销毁、替代了?”

跟帖有七百多条,争论激烈。

陈思源关掉页面,靠在椅背上。

书桌上,那几页残纸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。虫蛀的边缘像地图上的海岸线,火烧的焦痕如同被抹去的岛屿。

他拿起手机,打开相册,翻到今天拍下的照片。放大,再放大。那个模糊的朱砂印占满了屏幕。

残缺的印文,像一道未解的谜题。

也像一扇虚掩的门。

夜深了。

陈思源终于完成残页的初步整理。他给每一页编号,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数据库,把文字内容、纸张状况、可疑点一一记录。

最后,他打开一个新的文档,标题写上:“关于几页疑似明末兵务文书的初步分析”。

光标在空白处闪烁。

他想了想,删掉这个标题,重新输入:

“被切断的记忆:从几页残纸开始的追问”

然后他停住了。

追问什么?追问这些纸片的真伪?追问上面记载的技术为何失传?还是追问那个更大的、盘旋在心头的问题——我们到底遗忘了多少属于自己的故事?

他关掉文档,打开视频网站。“启明”的主页依然只有那七个视频,没有更新。

他点开最早发布的一个,关于青铜纹饰里的天文学。女声平静地讲解着商周青铜器上的云雷纹、饕餮纹如何可能与星象观测、历法制定有关。画面中出现一张张高清的文物照片,纹饰的细节被逐一标注。

“这些图案不是单纯的装饰,”她说,“它们是先民理解宇宙、记录时间的密码。当我们只把它们当作‘古老的艺术’,我们就丢失了其中承载的知识体系。”

视频最后,她说了一段话:

“历史不是故纸堆里冰冷的文字。它是活着的记忆,是塑造我们如何认识自己、如何面对未来的根基。当根基被动摇、被篡改、被遗忘,整个文明就会像失去方向的航船。”

“找回记忆,就是找回方向。”

视频结束,自动播放下一个。这次是关于郑和之后的中国私人海商。

陈思源没有再看下去。他关掉电脑,房间重新陷入黑暗。

他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。

天花板上的红色光影还在晃动,那是窗外霓虹的倒影。光影的边缘不断变形,时而像起伏的山脉,时而像汹涌的波涛。

恍惚间,他仿佛看见巨大的帆。

不是一张帆,是成百上千张帆,连成一片云的森林,覆盖了整个海面。桅杆高耸入云,缆绳如蛛网密布。海浪拍打着船身,发出低沉的轰鸣。风吹过帆布,猎猎作响。

船队正在破浪前行。最前方的宝船巨大如城楼,船首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甲板上,水手们各司其职,有人观测星象,有人调整风帆,有人记录航程。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,只有专注和坚定。

更远处,海平线与天空相接的地方,隐约可见陆地的轮廓。

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个港口。

那是从未被标注在地图上的海岸线,是传说之外的疆域,是等待被讲述的故事的起点。

风吹得更急了。

帆,鼓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