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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陈思源推开出租屋的门时,电子钟恰好跳到凌晨一点十七分。
北京冬夜的寒气随着他一起挤进狭小的房间。他摘下眼镜,用袖口擦了擦镜片上凝结的白雾,然后把自己摔进那把吱呀作响的办公椅。电脑屏幕还亮着,浏览器标签页密密麻麻——全是关于明末财政制度的论文、古籍扫描件、外文专著摘要。明天就是导师要求提交开题报告的截止日,而他的思路仍然像一团乱麻。
手机震动了两下。他瞥了一眼,是室友发来的消息:“源哥,帮你从老张那儿带了份炒饼,挂门把上了。早点休息。”
陈思源苦笑。休息?他连焦虑的时间都不够。
他揉了揉太阳穴,点开那个已经看了三遍的数据表格——明代太仓库岁入折银数,从万历初年到崇祯末年,像断崖一样下跌。教科书上说,这是小冰河期、土地兼并、农民起义共同作用的结果。但数字背后那些具体的人呢?那些账簿里隐藏的细节呢?他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遗漏了。
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摸板上滑动,浏览器跳转到一个他从未注意过的角落:历史分类下的热门视频。大部分是标题夸张的营销号内容,什么“震惊!故宫地下竟有暗室”“未解之谜:和氏璧下落”。他正准备关掉,视线却被一个朴素的标题吸引:
【被遗忘的算盘:明代财税体系中的数学智慧】
发布者ID只有一个词:“启明”。粉丝数不高,四万出头。视频封面是简单的黑底白字,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。
鬼使神差地,他点开了。
视频开头没有音乐,只有一个平静的女声响起,语速不快,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:
“很多人以为,算盘只是一种古老的计算工具。但如果你翻开《万历会计录》,仔细看那些长达十三位的银两、粮米、绢布数据如何被高效核算、分类、汇总,你就会发现,支撑整个明代国家机器运转的,是一套基于算盘和特定账法的高度系统化数学逻辑。”
画面中出现高清扫描的明代账册页,镜头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却工整异常的竖排数字上。女声继续:
“这套系统有多先进?举个例子:万历六年,全国夏税秋粮的总账目涉及超过两千个州县,品类包括米、麦、丝、棉、银等十七项,全部数据在一个月内完成从地方到户部的汇总、复核、归档。而同时期的欧洲,威尼斯共和国处理相似体量的财政数据,需要三倍以上的时间和五倍以上的文书人员。”
陈思源坐直了身体。
视频播放到三分二十秒,出现了动态演示:算珠如何模拟复式记账的“收付实现”与“权责发生”,如何通过口诀实现多位数乘除的快速心算配合。讲解深入浅出,却引用了大量他只在专业文献里见过的史料——《明会典》《赋役全书》《九章算法比类大全》的原文被逐一标注出处。
“更关键的是,”女声顿了顿,仿佛在让观众消化信息,“这套数学体系不是孤立的。它与明代独特的里甲制、黄册制度、一条鞭法改革环环相扣,形成了一套在工业革命前堪称精密的国家治理算法。而这一切,在正统历史叙述中往往被简化为‘封建社会的落后管理’。”
评论区的数字在跳动。陈思源下拉查看。
“UP主太专业了!第一次知道明代财政这么复杂。”
“呵呵,又开始吹古代了,这么先进怎么还被清朝灭了?”
“楼上,建议你先去看看《万历十五年》,制度先进和执行崩坏是两码事。”
“这个UP主的资料引用比我们大学教授还严谨……”
“警惕民科!这些数据来源可靠吗?”
争论在发酵,但视频发布者没有回复任何评论。
陈思源关掉视频,盯着那个ID看了几秒。他打开自己的文档,看着那些干瘪的数据和空洞的分析框架,突然感到一阵窒息。这个叫“启明”的人,只用十分钟就把他三个月收集的资料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。
他看了眼时间,凌晨一点四十九分。该睡了。
但手指还是不自觉地点进了“启明”的主页。只有七个视频,发布时间集中在最近两个月。标题都很朴素:
《青铜纹饰里的天文学:从商周到汉代》
《未被讲述的航程:郑和之后的中国私人海商》
《从〈天工开物〉到被销毁的图纸》
《红楼梦》里的“荒唐言”与“辛酸泪”
……
最后一个视频发布于三天前,播放量最高,达到七十万。评论区已经吵成一锅粥。
陈思源没有点开。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只有七个视频的列表上。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他——这个人像是在一片喧嚣的荒漠里,安静地挖掘着什么。而且挖得很深。
他关掉电脑,房间陷入黑暗。
窗外,城市的灯火依然通明。对面楼宇的霓虹招牌闪烁不定,红色的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,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影。
陈思源躺在床上,闭上眼睛。
那些算盘的影像、账册的数字、女声平静的讲述,却在黑暗中越发清晰。
二
三天后,周六下午。
陈思源从国家图书馆出来,坐地铁到潘家园。他不是来淘货的,是来见人的——一个在网上认识的老书商,说有些“可能感兴趣的东西”。
穿过拥挤的旧货市场,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、灰尘和廉价熏香混合的气味。摊位上堆满仿古瓷器、褪色的宣传画、锈蚀的毛**像章。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、鉴定专家的高谈阔论交织在一起。
他在一个偏僻角落的摊位前停下。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,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正在用软布擦拭一本破旧的《赤脚医生手册》。
“刘伯?”陈思源试探着问。
老头抬起头,眯着眼打量他:“小陈是吧?来,这边坐。”
他从摊位底下拖出个小马扎,又转身从一个硬纸箱里取出几本用报纸包着的书。报纸已经泛黄,边缘破损。
“这些都是从山西那边收上来的,”刘伯压低声音,“老宅子拆的时候,从房梁夹层里找到的。主家不懂,当废纸卖。”
陈思源小心地拆开报纸。
第一本是民国版的《古文观止》,品相尚可,但没什么特别价值。第二本是五十年代的农业技术手册。第三本……
他的手指停住了。
那不是书,是几页用麻线草草装订的散页。纸张是手工造的竹纸,已经脆化,边缘有虫蛀和火烧的痕迹。墨迹深浅不一,竖排繁体字,从右向左书写。
他轻轻翻开第一页。
字迹是工整的馆阁体,但书写者显然很匆忙,有些笔画连在了一起。内容看起来像是某种……记录?
“丙寅年三月,奉兵部札,查验浙省各卫所火器。宁波卫存佛朗机铳十二门,内三门机括锈蚀,五门子铳缺失……”
火器记录?
陈思源心跳加快。他继续往下看,文字记述了某次对浙江沿海卫所装备的检查,详细列出了各种火铳、火炮的数量、状况、弹药储备。其中提到了“红夷大炮”“鸟铳”“迅雷铳”等名称,还有关于“火药配比”“射程校验”的技术细节。
翻到最后一页,左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朱砂印。他凑近仔细辨认,印章已经残缺,只能看出“××司××”几个字,中间的关键部分被污渍覆盖。
“怎么样?”刘伯问,“有点意思吧?我看着像是老东西,但具体是啥,我也说不准。”
陈思源深吸一口气:“刘伯,这个……您多少钱出?”
老头伸出三根手指:“三百。连这几本书一起。”
“我只要这几张纸。”
“那也得两百。光这纸就老得够呛。”
陈思源没有还价。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红色钞票——这是他这个月剩下的生活费的三分之一。
刘伯接过钱,把散页重新用报纸包好,装进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:“小陈啊,我多嘴问一句,你研究这个干啥?现在年轻人谁还看这些老古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