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觉世真言 第五章:明暗之间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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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科院历史所大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,灰色水泥墙面,窗户窄而高,像一只只凝视天空的眼睛。陈思源站在楼前,抬头望了望七楼的窗户。雨后的天空呈现一种清冷的灰蓝色,几缕云絮挂在天边,缓慢移动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走进大厅。

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,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。墙上挂着历代史学大师的黑白照片,从司马迁到陈寅恪,他们的目光穿越时空,注视着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。左侧布告栏贴着最新的学术会议通知,右侧是“深入学习关于历史研究重要指示精神”的宣传展板。

电梯缓慢上升,发出老旧的机械摩擦声。陈思源看着楼层数字一个个亮起,手心微微出汗。

七楼到了。《历史研究》编辑部占了半层楼。走廊两侧是办公室,门牌上写着“古代史编辑室”“近现代史编辑室”“理论编辑室”。空气里有纸张、油墨和旧书特有的混合气味。

他敲了敲701室的门。

“请进。”

推门进去,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。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,塞满了书籍和文件。窗前是一张大办公桌,桌后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——正是主编徐明达教授。他戴着老花镜,正在审阅一份稿子,听到动静抬起头。

“徐教授您好,我是陈思源。”

“哦,来了。坐。”徐明达指了指桌前的椅子,语气温和但没什么温度。

陈思源坐下,把背包放在膝上。办公桌上堆满了稿件,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《清代边疆治理的现代意义》,稿纸上用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。

徐明达摘下眼镜,揉了揉鼻梁,仔细打量着陈思源。他的目光像手术刀,冷静而锐利。

“你的文章我看了。”他开门见山,“材料很新鲜,角度也有意思。但问题不少。”

陈思源挺直腰背:“请您指教。”

“第一,考证不够扎实。”徐明达从抽屉里拿出陈思源的投稿打印稿,上面已经用红笔圈画了许多处,“你说这几页文书是明末兵部官员赵士锦的手笔,依据是什么?就凭内容风格像《甲申纪事》?这不够。需要更直接的证据——笔迹对比,用纸习惯,同时期其他文书的佐证。”

“我正在进行这些工作……”

“第二,结论太跳。”徐明达打断他,“从几页文书里记载的军备废弛、匠户逃亡,直接跳到‘技术失传导致王朝衰亡’,中间的逻辑链条太薄弱。技术失传是原因还是结果?如果是结果,那原因又是什么?这些问题你都没深入探讨。”

陈思源沉默。他知道徐明达说得对,但那些更深层的问题——比如清初的系统性文化清除——他不敢写在文章里。
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,”徐明达身体前倾,声音压低了些,“你的文章隐含的价值判断,可能引发不必要的争议。”

“您指的是……”

“‘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’这句话,你在文章里引用了三次。”徐明达的手指敲击着稿纸,“表面看是在讨论技术传承问题,但放在现在的语境里,很容易被解读为:因为某个特定历史事件导致技术断层,进而导致文明衰落。这种解读,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,也不符合中华民族多元一体、连续发展的主流叙事。”

办公室安静下来。窗外传来远处街道的车流声,模糊而持续。

陈思源感到喉咙发干:“徐教授,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地分析这几页文书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徐明达摆摆手,“我相信你的初衷是纯学术的。但学术从来不是真空里的活动。尤其是历史研究,涉及文明评价、民族关系这些根本性问题,必须考虑社会影响。”

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,递给陈思源: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
是一份内部简报的复印件,标题是《当前历史研究领域需要关注的几个倾向》,落款是某个思想理论工作小组。简报里列举了五种“值得警惕的倾向”,其中第三条是:“以‘考证’‘辨伪’为名,片面夸大历史上某些时期的科技文化成就,贬低其他时期,实质是否定中华文明连续性和多民族共同创造历史的基本事实。”

简报没有点名具体的研究,但字里行间的指向性很强。

“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。”徐明达说,“但你的文章,恰好撞在这个方向上。如果你坚持要发表,我可以帮你修改——淡化技术断层的论述,增加对明清技术传承连续性的讨论,把结论调整到‘封建制度束缚生产力发展’这个安全框架里。这样文章能发,对你毕业也有帮助。”

安全框架。

陈思源看着那份简报,又看看自己文章上那些红色的批注。徐明达的建议很实际,也很世故——在允许的范围内做研究,说正确的话,获取学术资本。

这是他应该走的路。

“如果我……不想修改呢?”他听见自己问。

徐明达看着他,眼神复杂:“那这篇文章,至少在《历史研究》发不了。其他主流期刊也一样。你只能发在一些边缘的、影响因子低的刊物上,或者干脆发在网上。但那样的话,你的学术前景……”

他没说完,但意思很清楚。

“我明白了。”陈思源说,“谢谢徐教授指点。我回去再想想。”

徐明达点点头,重新戴上眼镜:“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,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。历史很长,不急于一时。”

又是这句话。陈思源已经第三次听到了。

他起身告辞。走到门口时,徐明达又叫住他:“对了,小陈。你那几页文书原件,最好交由国家文物部门鉴定保管。私人收藏重要文献,不符合规定,也容易引发纠纷。”

“我会考虑的。”陈思源说。

门在身后轻轻关上。

走廊里,一个年轻女孩正抱着一摞校样匆匆走过,见到陈思源,停下脚步:“您是陈思源同学吗?”

女孩二十出头,短发,戴黑框眼镜,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,看起来像个大学生。

“我是。你是……”

“方雨,《历史研究》实习编辑,昨天给你打电话的。”她笑了笑,露出两颗虎牙,“徐老师跟你谈完了?怎么样?”

陈思源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方雨似乎明白了什么,压低声音:“去楼下咖啡厅坐坐?我请你喝杯咖啡。”

“你不是在上班吗?”

“午休时间,没事。”

历史所大楼底层的咖啡厅很小,只有四五张桌子。两人在角落坐下,方雨点了两杯美式。

“徐老师是不是让你大改文章?”咖啡送来后,方雨直接问。

陈思源苦笑:“差不多。”

“我猜也是。”方雨搅动着咖啡,“你的稿子是我初审的。我觉得写得特别好,尤其是那些细节——匠户的诉苦,老海商的回忆,还有那句‘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’。这些在正史里看不到,但它们才是活的历史。”

她的眼睛很亮,透着一种纯粹的热情。

“那你为什么推荐给徐教授?”陈思源问。

“因为我觉得有价值啊。”方雨说,“但现在期刊……你也知道,求稳。特别是《历史研究》这种级别的,发一篇有争议的文章,主编要担很大责任。徐老师快退休了,不想惹麻烦。”

她喝了口咖啡:“其实不只是你的文章。最近半年,我们毙掉了好几篇涉及明清易代、边疆民族、中西对比的稿子。不是写得不好,是太敏感。”

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陈思源问,“以前没这么严吧?”

“以前也严,但现在更……系统化。”方雨左右看了看,声音压得更低,“上面开了会,定了调。历史研究要‘服务大局’,要‘凝聚共识’。凡是可能引发争议的,都要谨慎。特别是涉及民族问题的一一你知道的,有些海外势力就喜欢拿历史做文章,挑拨民族关系。”

“所以为了不被人利用,就自己先把问题捂住?”

方雨没有否认,只是叹了口气:“我理解上面的考虑,但有时候……捂得太严实,真相就出不来了。历史学如果只讲****,不讲事实真相,那还叫历史学吗?”

这话从一个期刊编辑口中说出来,让陈思源有些意外。

“你也是学历史的?”他问。

“北大历史系硕士毕业,今年刚来实习。”方雨说,“我导师是研究敦煌学的,常说一句话:‘文物不会说谎,但人会选择看什么、不看什么。’我觉得你的那几页文书,就是那种‘不被选择看’的东西。”

她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,悄悄推给陈思源:“这里面有些资料,可能对你有用。明末清初的禁书目录,还有清代编纂《四库全书》时的删改记录。都是公开资料,但散落在各处,我整理了一下。”

陈思源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,没有立刻接:“为什么要帮我?”

“因为我觉得你在做对的事。”方雨认真地说,“我当编辑,是想让好的研究被看见。如果《历史研究》发不了你的文章,至少我可以帮你找到其他发表途径——比如一些大学的内部刊物,或者海外汉学期刊。当然,这得你愿意。”

陈思源沉默了片刻,接过U盘:“谢谢。”

“不客气。”方雨看了看表,“我得回去了。对了,如果你需要更专业的文献学支持,可以找我舅舅——他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部,专门研究明代官文书。人很可靠。”

她写下联系方式,递给陈思源。

“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?”陈思源忍不住又问,“我们才第一次见面。”

方雨笑了笑:“因为你文章里提到的那几页文书,我可能见过类似的东西。”

陈思源一震:“什么?”

“我舅舅去年参与整理一批从南方征集来的民间文书,里面有几页也是明末的兵务记录,内容、纸张都和你描述的相似。最特别的是,上面也有一个被抹去的印章。”方雨说,“但那些文书现在被封存了,说是要‘进一步研究’,一直没下文。”

“封存在哪儿?”

“国家图书馆特藏部,需要特别权限才能调阅。”方雨站起身,“我得走了。保持联系。”

她匆匆离开咖啡厅,留下陈思源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
U盘在手心里微微发热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,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。

线索正在交织成网。

从社科院出来,陈思源没有回学校,而是去了国家图书馆。

他没有试图调阅那些被封存的文书——知道不可能。他去了普通古籍阅览室,借出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和《清代禁毁书目丛刊》。

方雨给的U盘里资料很全,但亲眼翻阅这些原始记录,感受还是不一样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里,许多明代著作后面都跟着简短的评语:“语多悖逆”“有违碍字句”“存目不收”。而《禁毁书目》更直接,列出书名、作者、禁毁理由,有的还注明“全毁”“抽毁”。

他重点查找与兵工、科技相关的书目。

《武备志》,茅元仪编纂,明代最系统的军事百科全书。四库本“删改甚多”,原书二百四十卷,现存四库本仅一百八十卷,缺失部分多为火器、战船、城防等实用技术内容。

《火攻挈要》,汤若望、焦勖合著,介绍西洋火器技术。四库本“存其要略”,大量具体制造工艺被删。

《军器图说》,作者不详。四库本“仅存目录”。

《天工开物》,宋应星著。四库本“删改约三成”,涉及武器、采矿、冶金等章节被大幅删减。

……

一本本看下来,陈思源感到脊背发凉。

这不是偶然的散佚,是有选择、有系统的修剪。被删减的恰恰是那些最具实用性、可能威胁统治稳定的技术知识。而保留的,多是经史子集、文学艺术——那些可以彰显“文治”但不会动摇“武功”的内容。

他想起“启明”视频里的话:“知识不会自然死亡。它只会被遗忘,或被杀死。”

这是杀死。

用精致的剪刀,温柔地杀死。

他合上沉重的书目,靠在椅背上。阅览室里很安静,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。阳光从高窗斜着照进来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
那些尘埃,也许曾经是某本书的一页。

现在它们自由了,但也永远失去了意义。

手机震动,是林薇发来的加密信息:“见面。老地方。有急事。”

陈思源回复:“一小时后到。”

“老地方”是学校后门的一家小书店,二楼有茶座,平时人很少。

陈思源赶到时,林薇已经在了。她脸色苍白,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,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茶。

“怎么了?”陈思源坐下,低声问。

林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,推给他:“昨天有人来实验室找我。不是学校的人,是……有关部门的。”

陈思源打开信封。里面是一份谈话记录复印件——不是正式的笔录,更像是私人记录。问话围绕林薇的基因研究展开:为什么要做明清人口结构对比?数据来源是否合法?有没有境外机构接触过你?研究结论可能产生什么社会影响?

问话者的身份没有写明,但语气专业而压迫。

“他们没说要你停止研究?”陈思源问。

“没有。反而说‘国家支持学术创新’。”林薇苦笑,“但话里话外暗示,我的研究方向‘容易引发误解’,建议我‘拓宽视野’,比如研究一下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融合史,或者历代王朝对边疆民族的怀柔政策。”

又是“建议”。

“你怎么回答的?”

“我说我会认真考虑。”林薇喝了口茶,手有些抖,“但他们走后,我发现实验室的监控升级了。不止是电脑,连门口都装了新的摄像头。管理员说这是‘标准配置’,但我查了,全校只有我们实验室有。”

她看着陈思源:“思源,我觉得我们被盯上了。不是普通的学术审查,是……专项关注。”

陈思源想起徐明达桌上的那份简报,想起刘建明的“约谈”,想起那封来自牛津的可疑邮件。

一张网正在收紧。

“你的数据呢?安全吗?”他问。

“大部分转移了。但原始样本还在实验室冰箱里,我拿不出来。”林薇说,“最麻烦的是,他们要求我提交阶段性研究报告,下周五之前。”

“你打算怎么写?”

林薇沉默了很久。“我不知道。如果按真实数据写,结论肯定通不过。如果修改数据……那我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?”

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。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墙壁前撞得头破血流后的疲惫。

陈思源看着她,忽然想起自己硕士刚入学时的样子——也是这么充满热情,相信学术是纯粹的,真相是值得追求的。三年过去了,他学到了什么?学会了妥协,学会了沉默,学会了在“大局”面前低头。

但有些东西,低不了头。

“林薇,”他说,“把真实数据给我一份。我来写报告。”

林薇愣住了:“你?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不是你们实验室的人,他们管不到我。”陈思源说,“我可以写一份‘个人研究笔记’,不署名,不发出去,只作为备份。万一……万一以后有机会,这些数据还能重见天日。”

“那太危险了。如果他们查到你……”

“我已经被盯上了,不差这一件。”陈思源笑了笑,“而且,我有个想法。”

他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,翻开一页:“你看,你的基因数据,我的文献证据,‘启明’视频里的逻辑分析,还有网友提供的各种碎片——这些单独看可能都‘有问题’,但如果把它们整合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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